析刑法中的“致人死亡”與“故意殺人”

我國刑法分則中“致人死亡”的規定有兩種情況：一是過失行為造成他人死亡的，一是故意犯某種特定罪而發生致人死亡結果的。前者與故意殺人界限分清，在理論上和實踐中均無爭議；但對后者與故意殺人有無區別，不論在理論上和實踐中都有分歧。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有些條文的“致人死亡”與故意殺人有區別，如故意傷害致死；有些條文的“致人死亡”與故意殺人沒有區別，如搶劫、強奸、放火、投毒等犯罪中的“致人死亡”，本身就包括故意殺人在內。另一種觀點則認為，“致人死亡”并不包括故意殺人，兩者必須嚴格加以區別。

　　歷來的搶劫、強奸、放火、爆炸、投毒等案件中，有不少都伴隨著故意殺人，也有不少發生了致人死亡的結果。弄清致人死亡與故意殺人的區別，對于劃清此罪與彼罪、重罪與輕罪的界限，達到正確定罪量刑的目的，是十分必要的。

　　“致人死亡”結果與結合犯

　　主張“致人死亡”包括故意殺人的根據之一，就是認為致人死亡是一種結合犯。例如有人認為“搶劫罪是一種結合罪，暴力是法定的構成搶劫罪的重要手段，而殺害則是最嚴重的暴力手段。因此，無論是為搶劫而傷害或殺害，都是包括在搶劫罪的構成要件之中的，不發生再按故意傷害、故意殺人定罪的問題。”

　　我們一認為，搶劫等犯罪中的“致人死亡”是結果加重犯，并不是結合犯，“致人死亡”也并不是搶劫等犯罪中的構成要件。

　　所謂結果加重犯，是指行為人實施法律上規定的一種犯罪行為，由于發生了嚴重結果，而依法加重刑事責任的情況。也就是說，行為人基于犯某罪的故意，發生了超越犯意之重結果，法律規定須加重其法定刑。結果加重犯是法律明文規定的，它是依附于某種特定的故意犯罪的，而“致人死亡”并不是構成該種犯罪的必要條件，如果沒有發生致人死亡的結果，此項加重結果雖不存在，但不影響行為人所犯某種特定的故意罪的成立。刑法分則中的第一百○六條第一款的放火、決水、爆炸、投毒或者以其它危險方法致人死亡；第一百三十四條第二款的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人死亡；第一百三十七條第一款的因“打砸搶”致人死亡；第一百三十九條第三款的強奸婦女、奸淫幼女致人死亡，第一百四十三條第二款的非法拘禁致人死亡；第一百五十條第二款的暴力搶劫公私財物致人死亡以及《懲治軍人違反職責罪暫行條例》第九條的虐待、迫害部屬致人死亡；第十條的阻礙執行職務致人死亡等的規定，都屬于結果加重犯，而不是結合犯。以搶劫罪為例，只要在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公私財物的目的，客觀上實施了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方法強行搶走公私財物的行為即構成搶劫罪，便應按刑法第一百五十條第一款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若暴力搶劫中發生了致人重傷、死亡的結果，就應加重法定刑，按本條第二款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可以并處沒收財產。由此可見，“致人死亡”的結果出現與否，并不影響搶劫罪的成立，“致人死亡”不是搶劫罪的必備要件。這類犯罪由于危害結果發生了變化而使法定刑升了格，所以結果加重犯是一罪而不是數罪。

　　所謂結合犯，是指法律上將兩個本來獨立的犯罪行為結合在一起，另規定為一個獨立犯罪的情況。刑法理論上把兩個以上獨立的犯罪，另成立一個獨立罪名的叫結合犯。我國法學界對哪些條款屬于結合犯，認識并不一致。我們認為，根據結合犯的概念，只有第一百九十一條第二款的規定是結合犯。即郵電工作人員為竊取財物，而私自開拆或者隱匿、毀棄郵件、電報，它既有開拆、隱匿、毀棄郵件、電報的犯罪行為，又有竊取財物的行為。這就成了破壞郵電通訊罪和盜竊罪的結合，另成立了一個獨立的貪污罪。至于搶劫罪，我們認為它與結合犯的概念不相符合。搶劫罪確實是由兩部分行為構成的，一是暴力、脅迫或其他方法，一是搶奪財物。搶奪財物是獨立的犯罪行為，暴力、脅迫行為并沒有規定為獨立的犯罪行為。我國刑法中的暴力、脅迫行為是一種概括性的提法，作為特定的犯罪手段來規定的，并不象某些外國刑法那樣有暴力罪（或毆打罪）、脅迫罪的單獨規定。所以，在外國刑法中把搶劫罪（或稱強盜罪）說成是結合犯，那是符合結合犯概念的，而我國刑法中的搶劫罪則是不符合結合犯概念的。所以不能把搶劫、強奸等犯罪中的致人死亡看成是結合犯，只能是結果加重犯。

　　“致人死亡”與故意殺人

　　故意犯某種特定罪而發生“致人死亡”的結果，行為人對這一結果的心理態度是故意還是過失？我們認為，故意犯某種特定罪，而又過失地“致人死亡”并不包括殺人的故意。也就是說，犯罪人的故意，是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放火、爆炸、投毒等）、傷害他人身體的故意，奸淫婦女的故意、搶劫公私財物的故意、而不是殺死人的故意。之所以要行為人對“致人死亡”負責，乃是以行為人當時可能預見其結果的發生為要件，它區別于不能預見所引起的意外事件。即行為人在故意實施放火、投毒、傷害、強奸、搶劫等犯罪行為時，本應預見到自己的行為可能會“致人死亡”，由于疏忽大意沒有預見，或者已經預見而輕信能夠避免，以致發生了這種結果。然而，這種過失致死又與一般的過失殺人有不同的特點。因為這種結果不是犯罪人基于某種獨立的過失行為所造成的，而是故意犯某種特定罪時發生的預期外的結果，故不能單獨構成過失殺人罪，而只能依附于所故意實施的犯罪，或為該罪的一項加重情節，用法定刑升格的辦法來處理。

刑法理論界對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條第二款的傷害致人死亡，都認為傷害是故意的，致人死亡是由于傷勢過重或傷中要害造成的結果，是始料所不及的過失。然而，一些同志卻不同意用這一“致人死亡”的涵義去理解其他條文中的“致人死亡”，主張放火、強奸、搶劫等犯罪中的“致人死亡”，應包括故意殺人在內。于是，出現了在同一法律中的同一法律用語有不同的內涵，這種主張容易造成罪與罪之間的混亂。

　　在我國刑法分則中，除第一百○一條的反革命殺人罪外，在其他刑事犯罪中，只有第一百三十二條的故意殺人罪，它應包括基于各種動機推動的故意殺人，并沒有把因強奸、搶劫等動機而殺人的排除在外，也包括采用各種手段和工具的殺人，并沒有把用放火、爆炸、投毒等方法殺人的排除在外。同時，還必須指出，我國刑法分則中并沒有強奸殺人、搶劫殺人、放火殺人等結合罪名的規定，顯然不能把強奸致人死亡與強奸殺人、搶劫致人死亡與搶劫殺人、放火致人死亡與放火殺人等同起來。例如，罪犯在實施強奸行為時，因受害人呼救，罪犯用毛巾堵塞其嘴繼續行奸，造成窒息死一亡。這一案例說明罪犯并沒有殺人的故意，而是在強奸過程中暴力過重造成了致人死亡的嚴重后果。而強奸中的故意殺人則表現為：或因受害婦女堅決抵抗，罪犯達不到奸淫目的而報復殺害，或因強奸后怕被揭露，為滅口而殺害等，殺人雖起因于強奸，但不屬于強奸致人死亡。又如，一罪犯攔路行搶，被害人反抗，用匕首刺傷被害人臂部、腿部三處，搶走財物后，被害人未得到及時搶救，流血過多而死亡。罪犯搶得財物后，怕被害人跟蹤報案，而用繩子將被害人捆住并用毛巾塞嘴而后逃逸，致使被害人窒息死亡。這些案例都說明搶劫犯主觀上沒有殺人的故意，客觀上沒有實施殺人行為，而是搶劫所采取的暴力手段導致死亡的結果，應屬于搶劫致人死亡。而搶劫中的故意殺人，是指殺人雖起因于搶劫，但罪犯主觀上有殺人的故意，客觀上實施了殺人行為，不論在搶劫前、搶劫中或搶劫完畢而殺人的，均構成獨立的殺人罪。如搶劫犯潛伏路旁，見一騎自行車的人路過，突然躍起猛刺胸部五刀，被害人當場死亡而后劫取財物。這些就都是搶劫犯罪中的故意殺人。

　　對用放火、爆炸、投毒或者其他危險方法（如開車向密集人群沖撞、用槍向人群掃射等）殺人的案件，有的是按刑法第一百○六條第一款的“致人死亡”論處的，主要理由是“侵害的對象不特定”。這種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固然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特征之一，是侵害時象的不特定，但這并不是認定犯罪性質的本質特征，何況特定與不特定是相對的。能否說一個為達到殺人目的的罪犯，舉槍向特定的張三開槍，就是故意殺人罪，向一群人開槍殺死多人，就是危害公共安全罪中的“致人死亡罪”，爆炸殺死張三定故意殺人罪，爆炸殺死幾十人就是爆炸致人死亡罪；開車故意撞死張三為殺人罪，開車故意沖入人群撞死多人，便是以“駕車撞人的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致人死亡罪”呢？顯然不能這樣。我們認定犯罪性質，不能單純地從犯罪手段和死亡人數多少上去看，而主要地應從犯罪行為所侵犯的直接客體和犯罪人的主觀目的上去看。應該說，一個以剝奪他人生命為目的的罪犯，不論他采取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險方法還是一般殺人方法，是殺死一人還是殺死多人，都不能改變故意殺人罪的性質。以殺害對象特定與不特定，殺害人數的多少作為劃分危害公共安全罪中的“致人死亡”與第一百三十二條的故意殺人的界限是不妥的。

　　“致人死亡”的量刑與故意殺人的量刑

　　主張“致人死亡”包括故意殺人的另一種理由是，搶劫、強奸、放火、投毒等條文中的“致人死亡”，最高法定刑都是死刑。同故意殺人罪完全一樣，而且從最低刑上看，故意殺人罪情節較輕的，最低刑為三年有期徒刑，而搶劫致人死亡的最低刑是十年有期徒刑，所以，“定罪量刑并無不妥。”我們認為，致人死亡包括故意殺人，不僅定罪不妥，量刑也不當。

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條的故意殺人罪，“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較輕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而放火、投毒、強奸、搶劫等案件中“致人死亡”的，法定刑均為“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把兩種規定相比較就可以看出，他們并不“完全一樣”，不能由于條文上都掛了死刑，就認為“致人死亡”可以包括故意殺人。故意殺人的量刑是由重到輕、“致人死亡”是由輕到重，顯然側重點是不一樣的，即故意殺人的首先要考慮處死刑，有從輕、減輕情節的，才可以考慮到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而“致人死亡”首先考慮是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如有從重、加重情節的，才考慮判無期徒刑或者死刑。不言而喻，基于搶劫而又故意殺人，強奸而又故意殺人，用放火、爆炸、投毒等危險方法殺人等，無疑是殺人罪中性質最嚴重、情節最惡劣的犯罪。對于這種殺人犯，只要是既遂，都應處以死刑并立即執行，才能罪刑相應。不可想像，我們還能把罪行極為嚴重的搶劫中殺人、強奸中殺人，反而放在處刑較輕的條文中去考慮量刑，首先考慮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這是不合邏輯的。

　　至于用“故意殺人罪情節較輕的，最低刑為三年有期徒刑，而搶劫致人死亡的最低刑是十年有期徒刑”為由來說明“致人死亡”可以包括故意殺人，更是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的。大家知道，情節較輕的故意殺人，主要是指那些義憤殺人、正當防衛過當的殺人等，至于搶劫、強奸而又故意殺人，是沒有任何理由放入“情節較輕”的故意殺人罪的。

　　關于搶劫、強奸等犯罪中的故意殺人，以放火、爆炸、投毒等危險方法故意殺人，應如何適用法律呢？這要視各種不同的情況而言。從司法實踐看，大致有以下幾種情況：①在搶劫犯罪（或強奸犯罪）中，不論在犯罪開始、或犯罪過程中遭受害人反抗而故意殺人的，以及在犯罪后為滅口而殺人的，都不僅具有搶劫（或強奸）的故意，而且有剝奪他人生命的故意；不僅有搶劫（或強奸）的行為，而且有殺人的行為。這完全符合兩個犯罪構成，是實質上的數罪，應當以故意殺人罪與搶劫罪（或強奸罪）數罪并罰。②也有人主張搶劫、強奸犯罪中殺人的，按牽連犯罪處罰。我們知道，牽連犯是出于犯一罪的目的，雖然搶劫、強奸犯開始是以犯一罪為目的，但在犯罪過程中遭受害人反抗或為滅口而頓起殺機，已具有了故意剝奪他人生命的目的，已不再是一個單一的犯罪目的，故應數罪并罰。③以放火、爆炸、投毒等危害公共安全的手段殺人，表面上看是數罪，實際上主觀上只有殺人的故意，客觀上只有放火、爆炸等一個行為，但從侵犯的客體來看，既危害了公共安全，又侵犯了他人生命，一個行為觸犯兩個不同罪名，是一種想像競合犯，不是實際上的數罪，屬于裁判上的一罪，應按重罪（故意殺人）定罪量刑。④以“打砸搶，為手段而故意把人打死，主觀上只有殺人的故意，客觀上只有殺人的行為，侵犯的客體也只是他人的生命，只符合一個犯罪構成要件，屬于單純的一罪，應按故意殺人罪論處。